受命
止庵/著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年4月初版
这是第一次读止庵先生的作品，此前都是在一些文化类节目里看到他做评论嘉宾。
止庵原名王进文，年生于北京，曾经做过医生、记者、编辑等多种职业，后来成为一个涉猎较广的学者。他既是周作人和张爱玲研究专家，写过《周作人传》，主编过《张爱玲全集》，又撰有研究义和团运动的历史著作《神拳考》，还著有研究“老庄”的《老子演义》和《樗下读庄》。
止庵也是一位作家，出版过小说集《喜剧作家》、艺术随笔集《画见》等。他的父亲沙鸥是一位诗人，曾任《诗刊》编委、重庆文史馆馆员。止庵曾著有怀念父母的作品《怀沙集》和《惜别》。
《受命》是止庵的首部长篇小说，年4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初版。书名“受命”，出自《庄子·人间世》篇：“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梁启超自号饮冰室主人，亦出于此）。这是一部以复仇为主题的小说，讲述了一个“在爱与复仇之间做出抉择”的八十年代北京故事。
01
小说主人公陆冰锋是一位在北京工作的口腔医生，毕业于北京医学院。而小说作者止庵正是年毕业于北京医学院口腔系（现北京大学口腔学院），这印证了那句话：作家的第一本小说往往带有或多或少的自传色彩。
年，陆冰锋终于从母亲钱文秀那里得知父亲屈死的经过和仇人姓名。陆冰锋的父亲名叫陆永志，年在反右派运动中，因为老战友祝国英的揭发，被错误批判为“右派”分子，下放到东北农村劳动改造。
几年后，陆永志“摘帽”，返回北京，却被要求退职，在被遣送回老家的过程中又丢失了个人档案。
年，陆永志到北京求医，向祝国英求助，不料未获答复，反被民警要求限期离京。陆永志于是服*自刹。“动乱”结束后，陆永志被平反，落实了*策，而陷害父亲的仇人祝国英部长却成为离休老干部，得以安享晚年。
陆永志临死前留下一封遗书，夹在《史记·伍子胥列传》书中。长子冰锋偶然间发现父亲在《伍子胥列传》篇中用指甲留下的划痕，从中领会到这是父亲要他为自己复仇的真正遗嘱。于是，冰锋接受了父亲留给他的使命，以伍子胥复仇自况，踏上了寻找祝国英的复仇之路。
在复仇之路上，冰锋犹豫不决，一再延宕。他反复揣摩伍子胥的故事，怀疑复仇的真正对象，怀疑复仇的方式手段，怀疑复仇的时间机会，乃至怀疑复仇的意义，却又固执于复仇的愿望。
在参加杨明、燕苹发起的诗歌小组聚会中，冰锋结识了仇人之女祝叶生，作为文艺青年的祝叶生喜欢上了穷医生冰锋并主动追求他，而对冰锋的复仇计划却始终不知情。冰锋通过她得以接近祝国英，有了实现复仇的机会。但他只是向祝国英邮寄了一封简短的恐吓信，并当面看到那封信被祝国英不屑一顾地扔到了纸篓里。
在爱与复仇的纠葛中，为了不使复仇之举染上污点，冰锋一度和叶生分手，医院护士丁芸芸的爱意。他和丁芸芸度过了一段精打细算的只有“肉”没有“灵”的世俗生活，却仍旧放不下那个隐秘的复仇目标。最终，丁芸芸与他分手，和他的弟弟陆铁锋一同到了祝家在深圳的企业里打拼。
丁芸芸走后，冰锋又和叶生恢复了只保持“灵”而不接触“肉”的交往。年1月，在得知祝国英病重，可能不久于人世，家里又只留有祝国英父女二人时，冰锋临时起意，开始了他的复仇行动。
他先是在电话里骗叶生离开家，然后带上准备已久的格斗刀和麻绳等，只身来到祝家，用事先偷偷配好的钥匙，打开了房门。
02
小说正文到这里就结束了，没有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只留下一个稍带悬念的结尾。至于冰锋进入祝家之后发生了什么，他是否手刃了仇人，故事结局出现了一个版本两种书写。
《受命》初版本有一章“尾声”，通过陆铁锋和燕苹的对话可知，冰锋进入祝家当晚，叶生也在家，而祝部长当晚死于心肌梗塞，属于正常病故，没有人知道他们三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事后，冰锋考上研究生，毕业后出国，与一位医学院学妹结婚生子，后来因为他有冷暴力倾向和强烈的控制欲而离了婚。老年的冰锋生活在德国，不修边幅，愤世嫉俗，与家人都断了联系。
叶生自经历那晚后，匆匆赴美，绝口不再提冰锋，以后在美国成为著名的文学学者，变得极端厌男，不婚不育，被同事笑称为“VirginProfessor”。
年4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又出版了《受命（终局版）》，删去了初版本的“尾声”部分，增补了一章结尾，具体描写了冰锋复仇那一晚的情景。这也是作者更为看重的结尾版本。
原来叶生事先知道了冰锋的复仇计划，所以当冰锋提着格斗刀来到祝家时，却发现叶生化好妆容，只穿着一双靴子，就赤身裸体地坐在楼梯间，向他摆出阻拦的姿势。但她并没能阻止冰锋上楼找祝国英复仇，反而遭到了殴打，并被冰锋捆绑起来，封住了嘴，带到了祝国英的病榻前。可就在冰锋要对祝国英进行复仇审判时，却发现祝国英刚刚死于心肌梗塞。
小说最后只留下叶生在房间里大肆呕吐与尖叫的一幕。
如果说看完了初版的《受命》，我只是感到故事俗套，情节乏味，节奏沉闷，人物形象单一刻板以外，并不怀疑小说试图探讨一个严肃的古老话题。但是在看完《受命（终局版）》的结尾后，我只感到一种重重的晦气，也消解了我对一本严肃小说应有的基本尊重。
看过一些关于复仇的文艺作品的读者，想必都懂得，复仇的最终结果并不很重要，重要的是复仇者复仇的心路历程。读了《受命》前半部分内容，发现复仇之事还没有实质推进时，相信很多读者也能推断出，冰锋最后没有完成暴力复仇的结果。
但我实在没想到，作者在呈现这样一个复仇无果的结局时，却把暴力转嫁到了本来不属于复仇对象的叶生身上，而且是以叶生先自我羞辱，继而被冰锋羞辱的方式双重施暴。这让人难以找到小说故事发展的必然逻辑。
即便要把冰锋与祝国英之间的对抗关系转换为冰锋与叶生两人的对抗，那么非得是终局版呈现的那种场面吗？
难道说：男人的武器可以是格斗刀，女人的武器却只能是自己的裸体？这与那些网络小说中男频或女频的恶趣味书写又有什么区别呢？作者自以为的深刻描写可能反而是把小说的文学品味与思想格调降低了。
03
抛开那个令人感到晦气的终局版结尾不谈，再来看《受命》所书写的复仇主题。本书一条突出的宣传语称这是一部致敬《史记·伍子胥列传》和《哈姆莱特》的作品。
复仇是一个古老的复杂话题。无论是史书中记载下来的先秦故事，还是金庸武侠小说，背负血海深仇，走上复仇之路的不乏其人。但在不同的历史背景和个人遭际下，复仇者们所背负的仇恨并不相同，性质也不一样。
楚平王听信费无极（或名费无忌）的谗言，杀害了伍子胥的父兄，使得伍子胥要报的是杀父杀兄的私仇。为了报私仇，伍子胥另投他国，终于激起吴楚两国的国仇。由此，伍子胥成为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复仇者之一，伍子胥复仇的功过是非，也被人们议论不休。
丹麦王子哈姆雷特要向谋害国王的叔父复仇，也主要是私仇。哈姆雷特最终以同归于尽的结局成为西方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复仇者形象。
那么，《受命》里的陆冰锋是要复什么仇呢？这也是小说文本中反复讨论的话题。从表面上看，陆冰锋要报的是司空见惯的杀父之仇，是他父亲与卖友求荣的祝国英之间的私仇。可实际上冰锋要背负的是历史的仇恨，他要报的是“公仇”。因为像他父亲那样的受害者，像祝国英那样的加害者都不止一个，在祝国英的背后还有一张更强大的看不见的手在起作用。
小说里写得相当明白，冰锋决定落实复仇计划的那晚，他想到了他此行“不仅是要了结个人恩怨”，而且是要“以一己之力来反抗遗忘，警醒他人，照亮沉沦于黑暗中的过去发生的事情，使之重新呈现为一段真实的历史”。他既“扮演了历史的证明者，也扮演了历史的书写者”。
因此不难想到，《受命》要表现的不是陆冰锋向祝国英复仇，而是后一段历史要向前一段历史复仇，这是“伤痕文学”产生以来形成的传统诉求，尽管本书并不一定能够归到“伤痕文学”的类别里去。
读到终局版那个晦气的结尾，想到陆冰锋的“受命”是要挟历史复私仇，我已经没有兴趣去品读很多名家所津津乐道的小说中再现的八十年代北京风物了。如果八十年代是《受命》中所描写的那群人那些活动，那么那个年代和它所要复仇的年代一样，是癫狂且孱弱的。
首发：书翻千秋史
作者：立冬读书
声明：文中图片来自网络，感谢摄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