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早起，感觉右眼有灼痛感，好像眼珠子在大铁锅里翻炒似的。我忙取来镜子一看，右眼红肿如桃。上眼皮和下眼皮之间露着一丝缝隙，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医院，坐诊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医生。她用凉凉的手指翻了翻我的眼皮，也不说话，随手拉过一张处方笺，在上面划拉了几下，然后漫不经心地递给我，让去取药。我努力地抬头，想问明病因，无奈脑袋偏得过于厉害，将左眼对着大夫，这样就给人一种很不礼貌的感觉。果然，大夫眼角的余光瞥了我一下，瘪了瘪嘴，声音清脆地说：“下一个！”我还识趣，只好讪讪地退了出来。
吃完了药，点完了眼药水，眼睛倒是不肿了，但留下了一个麦粒大的疙瘩。有时熬夜过后，眼睛虚肿，疙瘩就摩擦着眼珠，像尖锐的东西在玻璃上划过。医院，为了避免上次的情况发生，我换了个大夫。这回是个男的，态度很和蔼，他翻我的眼皮时，我看清了他胖胖的手背上浅浅的坑凹儿。他说：“你这叫麦粒肿，表皮已经硬化，得隔开表皮，把里面的脓挤掉。”我心下有些懊悔。如果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么，眼皮就是心灵的窗框。眼皮有破损，就像雕花的窗框留下刀痕，实在很煞风景。好在我相貌奇丑无比，修理一下也无伤大雅。再说既然来看病，那只能医生说啥就是啥了。
躺在手术台上，我心绪有些飘，想到待宰的羔羊，想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到法国大革命时铡刀下的人头，心里竟有些戚戚然。正胡思乱想着，医生将头顶的灯打开。一道光直追我的眼，刺得张不开。医生说：“有些疼，你得忍着！”我点点头，做出一副惊弓之鸟般让人见而生怜的样子，以唤起医生那颗恻隐之心。很快我就感觉到凉凉的东西抹在了眼皮上，大概是酒精。紧接着有刀刃在疙瘩上切割，锥心得疼，浑身所有的筋络似乎往眼皮直冲，像渔夫把撒开的大网往一处收拢，于是眼就眯得紧了。医生说：“睁开，往下看。”我努力地再睁开眼，迎着刀刃，眼泪就涌出眼眶，沿着鬓角往下流。正在懊悔之际，医生突然住了手，将一块两寸见方的白纱布捂在我的右眼上，温和地说：“你按着，半个小时后再来观察观察。”
我从手术台上起身，心稳稳地落了地，用剩下的一只眼看路，出了门，坐在走廊的椅子上。
原本两只眼睛看世界，现在却落了单，就像两个人的工作突然落到一个人肩上。看看过道的人，似乎比平时小了一号，但也看得格外清晰。眉清目秀的，脸上长青春痘的，满脸细密皱纹的，牙齿掉光的，头发灰白的，全都脱去了棱角，线条变得柔和。这时你会发现，单眼看世界有包容性，就像凹镜可以容纳很多东西。
你还会发现，世界其实没变，变的是你的眼界。
我相信，年轻的女大夫肯定会按照她的经验把我改造成健康的人，但她没说明问题的症结所在；也许是问题不大，没必要大惊小怪，也许是没什么道理可讲，就应该这样。面对男大夫，我认真地扮演他希望我扮演的角色，这样做，既取悦于他，又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我想知道的一切。
那么，我为何要这样做？
说句实话，我也不知道。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我都会用文学史上一位著名人物的思想为自己开脱。就事实而论，他的精神不止影响了我们这代人，还影响着整个中国人。这个人物是“阿Q"，这种精神就是“阿Q精神”。或许你会轻易地否定我，那只能说你比我更可怜。好在我对自己有着深刻的认识，所以我才过得很满足。
我对自己的认识是有一些变化的。二十岁之前，我虽没读过很多书，但我是一个有文化的人；我没有什么远大的梦想，但我心中有自己的打算；我不是一个勤快的人，但我是一个懂得坚持的人；我是一个相貌丑陋的乡下人，但闭上眼睛去体会，还不算彻底影响市容的那类人。后来离开学校，踏入社会，才发现自己读的那点书少得可怜。年龄越长越大，回忆越拉越长，未来越想越怕，只能弯腰低头把梦越做越小。
眼看着就要奔四了。腰间是无处安放的脂肪，手头是永远干不完的活计，耳边是家长里短的生活变奏，嘴里是吃什么都像走过场的寡淡。有一天，我突然发现，镜子里的那个人，已经变得很陌生。他成熟得有点世故，有点圆滑，有点虚伪，有点憔悴，有点疲惫，还有点让人心疼。他处处如意，貌似风光无限，实际却很累很烦。他时时做事，貌似勤勤恳恳，实际却不知为何而忙。虚伪的面具戴久了，就很难再摘下来了，活着活着，把自己活出了一具空洞的躯壳。
我从对任何人说起这些，因为没必要，而且别人也不会认真去听。市场经济时代，人际关系骨感而现实，和谐中充满了铜臭味。我虽然鄙视这种关系，但我必须接受它的存在，因为我要活着。但活着不能活得毫无原则，而应该有自己的坚持，我们实在不必把太多的人，请进自己的生命里，一次又一次的让人性的恶意凉透了心。
我知道，历史会记住许多人，包括好人或坏人，伟人或小人，英雄或痞子，但我也知道，历史永远不会记住我，不是我人品不好，也不是我的生活没故事，而是我本身就不想成为焦点。这样想着，心境豁然开朗，单眼似乎比双眼看到的世界视域更广，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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