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五年二月八日。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有快六年了。时间过得多快啊。
二零零九年的六月底,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心肌梗塞发作,突然之间就离开了人世。等到我们赶回家时,他已经安静地躺在了灵柩里面,双目紧闭。我凝视着他,想象不出他现在哪里。他正在黄泉路上孤独的旅行吗?或者,他的灵魂已经脱体,正在空中俯视着我们兄弟和他挚爱的妻子?
或者,他的灵魂正在我身边,也如此这般注视着我,呼喊我的名字,却听不到我的回答而颇感失望?他意识到他已经离开曾经深深地伤害过他,但是他却依然深深眷恋的这个世界吗?或者,就像我们唯物论者所以为的那样,人死灯灭,他已经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而今,他竟然已经走了近六年。然而,对于我而言,他似乎从来不曾离开过。他的音容笑貌,依然时时在我眼前浮现。我从自己身上,惊讶的发现自己有太多太多他的影子。以前,我远离家乡去求学,以为自己并没有怎么受到他的影响。
然而现在看起来,一位父亲对子女的熏陶,真是潜移默化,根深蒂固。我们以为自己与父母迥乎不同,以为自己标新立异,以为自己更新派,更时髦,然而我们只是换汤不换药而已,在我们的身体里面,所流淌的就是他们的血液。我们的所思所想,我们的一言一行,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渊源已久。
从小学到高中,我对父亲都没有太深的印象。可能是他那个时候工作太忙,很少在家里面。而直到我读研毕业以后,对他的记忆才渐渐多了起来。这可能是因为,在我读研期间,他已经辞去了种子公司的经理职务,赋闲在家,也经常与我在一起,从而我们有了更多的接触时间,才有了更多的记忆吧。
记得一九九八年的暑假。那个时候我刚从华中理工大学(如今的华中科技大学)硕士毕业,工作定在武汉食品工业学院(现在的武汉轻工大学)。单位为我分了一间小房子,在汉阳玫瑰园西村。我的房子在八楼,面积只有30平米左右,一个卧室,一个厨房加一个卫生间。
我当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父亲高兴得不得了,当即从天门乘车来帮我粉刷房子。我们爷儿俩从杂货铺买了几把刷子,两桶地板漆,喜滋滋的一起刷地板。那时正值七月中旬,火炉武汉温度高达三十七八度,我们的小房子没有空调,又在顶楼,蒸笼一般的热。
我和父亲只穿着短裤,跪在地上刷油漆,汗如雨下。到了中午,我们到下面小吃店去吃饭,仅仅炒了两个小菜,吃了两碗饭,就花费了我们五十元钱。父亲因为多年供我们兄弟读书,手头很拮据,而我刚上班,也是白手起家,第一个月发的工资也只能买一点简单的工具,五十元钱对于我们而言是一个大数目。
吃完以后,父亲笑着跟我说:“这家餐馆咱吃不起,以后我们吃快餐面好了。”于是我们买了一箱快餐面搬到家中,饿了就吃快餐面,每餐吃两袋,连吃两天以后,两个人一闻到快餐面的味道都要反胃。等到地面粉刷三遍完工后,我和父亲一起回天门老家,在汉口宗关汽车站时,两人渴得不行。父亲对我说:“我们劳苦功高,弄一个西瓜来犒赏犒赏自己。”
于是我买了一个十多斤的西瓜,劈开以后,两个人狼吞虎咽,一眨眼的功夫就把这个大西瓜消灭得一干二净。吃完以后,两人脸上沾满了西瓜子,我们互相对视,哈哈大笑。西瓜,那个时候对于我们而言,都是奢侈品。
而今,再让我吃西瓜时,能够吃三块就已经饱了。想起当初我和父亲以风卷残云之势,眨眼间歼灭了一个十几斤重的大西瓜,就会情不自禁的笑起来。那个西瓜可真好吃啊,现在无论吃什么样的西瓜,都没有那个西瓜那么香,那么甜了。
女儿出生后,父亲和母亲都过来给我们带孩子。那个时候我和妻子工资都不高,而孩子刚出生耗费也大,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拮据,所以总是省吃俭用,但是仍旧过得其乐融融。偶尔有点喜事,我们就到下面的小吃店去打牙祭。记得有一次,我们到一猪弯弯酒家吃猪骨头,其实就是一火锅店。
我们点了一个火锅,满怀期待的等着火锅上来。很久以后,火锅终于上来了。洗脚盆一样大的汤锅里面,沸腾汹涌的是乳白色的骨头汤,疑似火山喷发的前兆。父亲大海捞针般捞起一根骨头,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用牙齿咬了咬,纹丝不动,估计是牙齿都咬疼了。
然后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把骨头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上。接着又夹起另外一根长相奇特,无法用某种规则几何曲线描述其形状的硬骨头,从各个角度考察良久,觉得仍旧无从下口,甚感奇怪,满腹狐疑地问我这是什么东西?怎么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吃?我也很好奇,捞起一根骨头来,围观片刻,也找不到可以下口的地方,便失望地扔到了桌上。
父亲大笑:“这家火锅店可真狡猾,以后再别来了!”于是我们重新点了几个炒菜,才算把肚子对付过去。日后每次路过猪弯弯酒家,我都想起这桩轶事来,就不禁会心一笑。父亲以前在我心中是一个严肃的人,可是他身上也有多少可爱的地方啊。
父亲酒量很大,胃口也好。什么都能吃。我们家凡是消不动的东西,如过期的瓜子啊,豌豆啊,奶粉啊,凡是我们准备扔掉的,只要父亲发现了,就会在几天之内吃掉。记得有一次,我清理柜子,发现了一瓶已经过期半年的咖啡,我正准备扔掉。父亲看见了,拿着咖啡瓶左看右看,说:“别扔了,这么好的东西,都没有动过,扔掉可惜。”然后就拿走了。两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和父亲站在阳台栏杆前遥望不远处灯火辉煌的家乐福时,父亲对我说,他这两天不知道怎么搞的,晚上总睡不着觉。我猜测,是不是想念二哥和大哥了?他摇摇头。
我问,是不是心脏不舒服了?他也摇头。考察了半天,我突然想起咖啡来,问他,您的咖啡喝了多少?他说,刚刚喝完。我大笑。一满瓶的咖啡,将近有半斤呢,他两天就喝完了。他也很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说以前自己只是喝茶,咖啡从来不喝,觉得那东西很苦。这次加了点糖,味道也还蛮好,因为想着都过期了,不如快点喝完,于是两天就把一满瓶咖啡喝完了。如今,我反思一下自己,吃什么都不讲究,有吃的就行。而且昨天吃的什么,甚至于上一顿吃的什么,我都记不起来。这与父亲多么相似啊。我想,可能是父亲儿时穷苦出生,能够有饭吃就满足,哪里还想得到品味美食的问题。
女儿上小学以后,父母就回到天门老家,没有怎么过来了。以后我们只是暑假寒假带女儿回家玩一段时间。记得有一年春节,我们爷儿几个喝完酒,父亲把我和二哥叫到阳台上,说要与我们兄弟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很严肃地问我们,是否考虑过女儿婚姻的问题?我和二哥都哑然失笑,孩子们还这么小,才上小学呢,怎么就要考虑婚姻?我们以为父亲是开玩笑,但是他却一脸严肃。他说,你们可想清楚,你们的孩子以后结婚了,一定要他们生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孩子一定要姓宋,否则,我们宋氏家族渐渐就要断种。多年以后,当我们兄弟俩也离开了人世,连一个给我们上坟的人都没有。我当时听了,不以为然。父亲实际上是一个极理智的人,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种话来?难道上坟烧香有这么重要吗?宋氏家族渐渐消失,这很重要吗?
在父亲死后的这些年里,我经常想起这件事情来,才渐渐体会到父亲的良苦用心。是啊,对于我们这种渺小的生命而言,当我们日渐年老而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是否会感到恐慌呢?年轻的时候,死亡距离我们无限遥远,我们只是为身边的事情或喜或忧。但是当我们年老的时候,我们发现,当初我们信誓旦旦所追求的一切,都如同浮云一般消失了,我们的追求似乎只是一场空。那么我们的一生,到底会留下什么呢?难道我们要一点痕迹都没有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难道真的要像徐志摩说的那样“我挥一挥手,不带走一丝云彩”?我们能够忍受这种虚无的人生吗?
年少的时候,我们为各种所谓的理想所蛊惑,以为要当科学家,当歌唱家,当明星,当政治家,当演说家什么什么的,等我们长大了,发现这些都遥不可及,实际上,我们只能过很平凡的普通人的生活。我们整日里只是与油盐酱醋打交道,我们只是谈股论金,品评时事,发发牢骚,然而我们的议论也只是如同烟雾一样,瞬间就消散了。我们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什么,但是我们很快发现,要适应这个世界都很困难,更别谈得上去改变。实际上,即便我们改变了,这个改变后的世界未必会比原来那个世界更好。
我们很悲观失望,我们无奈地发现,我们自己好像真的很平凡。然而我们不甘心,继续努力,继续挣扎,想出人头地,想与众不同,想留名青史。然而我们最终仍旧陷入到失望中,我们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的确确只是芸芸众生,与别人并无不同。那么我们到底剩下一点什么呢?实际上,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我们只剩下自己的后代。如果我们的后代也不随自己的姓,我们最后就真的烟消云散了。若干年以后,这个世界,依旧熙熙攘攘,或者歌舞升平,或者战火纷飞,或者平淡乏味。无论变得更好还是更坏,但是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这个世界似乎从来不曾有过我们。
是的,我会比父亲更高明吗?我想不会。实际上,如果我真的能够继承他的智慧,幽默与宽容,我就非常知足了。我很庆幸,我是父亲的儿子。我也很希望,自己真的能够继承点什么,我想,这就是真正地在延续他的生命吧。但愿父亲在天之灵,得到安息。但愿父亲不会对他的小儿子感到失望。我所期望的,仅限于此。
谨以此文,再次祭奠我的父亲。
作者:宋博士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