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留别妻》
晚上八点十五分,那个男人又来了。依旧是一身风衣,鸭舌帽的阴影挡住大半张脸,目不斜视地走到固定桌位——叶昙的一点钟方向,坐下,拿出摄影器材放好,然后右食指微弯轻叩桌面三声。
“嗒、嗒、嗒——”
“你好,请问需要点什么?还是,像昨天一样?”
得到肯定答复后,叶昙训练有素地回厨房下单。
厨房的李师傅看了看菜单,难掩好奇心,“那个男人,又来了?”
这个孤僻又古怪的男人,从一个礼拜前开始固定出入这家叶昙打工的餐馆,而且每次都点同样的菜,就餐时也是冷冷清清,一个人闷声不吭吃完,不讲多余的话,不做多余的事,像是独自开辟出了一条隔绝外界一切生物与声音的真空地带。
还记得第一次在小餐馆见到这个怪男人,也就是叶昙来到这里打工的第一天,她用服务员周到的笑容询问男人想吃点什么时,这个男人像是怕被人发现他鸭舌帽下的真容,懒得看她一眼,连头都没抬:“有什么推荐的吗?”
不冷不淡的态度令叶昙皱了皱眉,这一定是个不好相处又古怪的男人。而通过好几次的余光打量,叶昙越来越觉得,这是个独来独往深居简出的高冷生物,周遭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格格不入。
“或许是新搬来的住户吧,”李师傅将菜下了锅,想起什么,吩咐了叶昙一句,“晨曦花苑A区13栋有人订了外卖,你去送一下吧。”
送餐线路叶昙早已烂熟于心,像这样的小餐馆,客源基本也很固定。因为家庭的缘故,叶昙从一周前开始利用课余时间打工。
十分钟后叶昙从晨曦花苑的小区大门出来时,却遇到了麻烦。
四个看上去已经在网吧熬了几个通宵的社会青年拦住她的去路,为首的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小美女,撞人了不说声对不起啊!”
自知不能硬碰硬,叶昙生硬地说了句“对不起”,准备从他们身侧绕过去,卫衣帽子突然被人从后拽住,她一个受力不稳,踉跄后退了几步。
使坏的青年搓搓手伸到她面前:“意思意思好了,哥几个还没吃晚饭呢。”
青年的同伙也猥琐地哄笑起来。
叶昙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口袋,几个男生立刻看出名堂,正要明抢,身后突然响起一声佷刻意的男人咳嗽声。
“大家都在前面等你呢,不是说好一起去打拳的么,怎么走的这么慢。”几步之遥的男人站在昏黄的路灯下,脚下拉出颀长影子,像巨塔似的迎风而立,与他们背光对视,无形中的一股肃杀气息把那几个社会青年摄住了。
居然是小餐馆里的怪男人。
叶昙微微愣住时,男人已大步上前,走路带着风,一把牵过她的手,在小混混们的注目礼中,潇洒地迈步离开。
男人的手很大,掌心温热,被握住的那一刻,叶昙没来由的心如擂鼓。直到走到人流较多的地方,男人才放开她。
“噗嗤——”叶昙忍不住发笑,“你可真会唬人。”
“不然呢,寡不敌众,我没胜算。”男人轻描淡写,“倒是你,以后遇到这种情况要学会服软,不然会更吃亏。”
这语气,像极了认识了多年的好友真心劝诫,却让叶昙警惕心陡生。如今多少人揣着一颗伪善的心行走江湖,中招的也多是像自己这般大的懵懂少女,可别刚出虎穴又进了狼窝。
心中警铃大作,却不在面上显露分毫,“我该回去了,出来太久老板要扣工资的。谢谢你了。”略显拘谨地说完,叶昙便飞奔到不远处人流熙攘的十字路口,头也不回地走了。
男人正要做出挥别的手僵在半空,眼睁睁看着少女像一尾灵活的小鱼游入蜂拥的人海,嘴角缓慢上扬起好看的弧度。
男人举着相机咔嚓按下快门,女生的背影被准确定格。
“嗨,很高兴遇见……十六岁的你。”
2.
叶昙把昨晚被英雄救美的事在纸条上一一还原给同桌听,结果被老师抓了个现行,被带到办公室训话一直到晚上十点半左右才被放回家。黑暗中她摸索到触屏开关,在昏黄的楼道灯光下,不紧不慢地上楼。
而就在那时,身后响起了皮鞋踏地的“嗒嗒”声。起初,叶昙不以为意,只当是这栋楼里和她一样晚归的住户,可当她踏上第四层楼梯而那脚步声依旧紧随其后时,叶昙的神经立刻绷紧了,她和母亲住在,除此之外,第五层并没有其他的住户,她也从未见过所谓的邻居。
空气在这一刻静得似乎只能听见自己微弱的呼吸,脚步声渐渐逼近,就在那一瞬间,叶昙脑海里突然闪过某部港剧里楼道杀人狂魔的故事,嗓眼口硬生生憋着一口气,不敢出声。
十、九、八、七……
叶昙猛地回头,“咔哒”一声,脖子因用力过度,扭了。
眼前墙壁上的黑影无限拉长,穿着驼色风衣的男人终于自转角楼梯口出现,珠穆朗玛峰似的身段,擦肩而过时闻到他身上挟带着清淡烟草味。
“咦,是你。你也住这儿吗?”叶昙认出了他,是昨晚的男人。
男子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嗯……刚搬来,真巧。”
昨晚她很不礼貌地离开,事后想起来,实在是小人之心了。
“既然是邻居,以后就互相照应吧。”关门之前,男人这样说。
但直到和男人做了快半个月的邻居,那所谓的“照应”却一次也没有发生过。除了晚上固定出入餐馆外,男人似乎没有什么社交活动,叶昙也从未见过什么朋友来拜访过他。
不知是住的太近的缘故,还是这个小区能活动的范围太小,男人在叶昙的生活中的出镜率却似乎越来越高了。
好比下了晚自习后与同桌常去的那家茶餐厅,叶昙时不时就能看到那个怪邻居就坐在与自己隔着几张桌子距离的地方埋头就餐。周末常去的书店,也经常好巧不巧地与刚进书店或正在结账的男人擦肩而过。就连去公园散步时,也时常能看见那个男人就坐在长椅上安闲地看书。
到后来,叶昙对男人的好奇心渐渐消磨殆尽,即便偶然在楼道里碰见,也只是礼貌性的打个招呼。
知道男人的名字,居然是在他搬来的半个月后。
月考的日子踩着鼓点步步逼近,那一天,叶昙因成绩下滑太快以及课堂几次测验成绩堪忧而再次被班主任留堂。
晚自习放学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叶昙才被老师大赦回家,但摸索钥匙开门时,才发现早上出门匆忙竟将钥匙遗忘在了玄关柜子上。
虽然已近十一点,但离母亲下班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捶头懊恼了几分钟后,叶昙只好抱着膝盖坐在楼梯上枯等。
可偏偏这时,周末看过的一部日本恐怖片突然浮现在眼前,血腥暴力的场面与此情此景似曾相识,楼道的灯似乎也开始恹恹欲灭,叶昙只觉头皮发麻心发怵。恐惧像被置于放大镜中,在深夜里一片寂静的小区顶层无限扩张,黑漆漆的楼道里似乎藏着无数双眼睛,女生的想象力一旦庞大起来,分分钟会让自己崩溃。
就在叶昙准备大喊一声壮胆时,有音乐声隔着的门缝缓缓飘出来,是一首来自TheBeatles的《HeyJude》。
隔壁的怪男人居然有着和自己相同的品味,叶昙的心就像吃了大量的安定剂,渐渐放松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里皮鞋踏地的声音夹杂着女子喝醉后的大嗓门将她惊醒,母亲踉踉跄跄地出现,叶昙小跑下楼将她搀到门前,从她的包里取出钥匙正预备开门,身后突然毫无预兆地“砰”一声闷响,一回头,却发现刚刚扶好站稳的母亲正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呼呼昏睡了过去。
3.
“咔哒——”
的大门应声而开,戴着鸭舌帽黑框眼镜的男人看了看自家门口的昏睡妇女,又看了看呆愣在门前的叶昙,犹疑了片刻,终于开口问了句:“需要帮忙吗?”
在男人的帮助下,将母亲抱回房间醒了酒又处理了一堆呕吐物后,已经接近凌晨了。
听着母亲在房间里孩子似的呢喃梦呓,叶昙无奈地将门带上,招呼男人去客厅坐。
从前叶昙的母亲并不是这样夜夜晚归的酒鬼,一切要拜父亲所赐。年逾不惑的男人突然爱上了深交多年的女网友,抛妻弃女和别人私奔,这种蹩脚又狗血的家庭伦理必备剧情套餐,偏偏就让叶昙一家摊上了。
生活总比电视剧精彩,因为不经意间,你可能就会成为生活的灾难片主角。
软弱的母亲夜夜买醉,无可奈何的叶昙在生活与学习中心力交瘁,那些人前假装的乐观坚强,比泡沫工程还要弱不禁风,一点点小风波,便立刻让她溃不成军。
越想越不能自已,叶昙强忍的泪水终于汇成细流,吧嗒吧嗒地滴落在茶几上,也顾不得会不会在陌生人面前出丑,顷刻便演变成一场嚎啕大哭。
女生的肩膀簌簌发抖,男人递纸巾的手进退两难。
终于,叶昙哭累了,吸溜着通红的鼻头,肿着一双红血丝密布的眼,瓮声瓮气地说:“我饿了,真想吃蛋炒饭。”
原本只是随口的一句,男人却真的张罗起来。
虽然这个自称比自己大了二十来岁的邻居看上去古古怪怪的,但抛却他不同于常人的行为习惯,骨子里还算个乐于助人的好人。因为即便被一个不算深交的女生提出这样的要求,他也没有冷面拒绝。
穿着明显不合身的女性围裙的他在厨房里左右张罗,生疏的手法让叶昙啼笑皆非,心也跟着温暖起来。
“来,叶姑娘,你的晚餐,尝尝。”
叶昙尝了一口,在嘴里砸吧了几下,点头道:“嗯嗯,味道不错。”
男人解下围裙,似乎想起什么,嘱咐了一句:“以后你妈妈若是再喝醉的话,就按我刚才的方法帮她醒酒。”
叶昙扒下一口饭,含糊着问:“看来,你经常替别人做这事吧?”
“……倒不是,只是以前,以前我老婆就是这么帮我做的。”
“那你……的老婆呢?”
男人的视线似乎有意躲闪,许是触碰到别人轻易不肯解封的私密,叶昙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很尴尬的问题。
沉默在饭桌间蔓延。
“她离我很近,又……很远。”说了这么意味不明的话,男人起身离开,脚在门槛处停了停,“以后你有事就敲门吧,我们是邻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等一下,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秦野,秦始皇的秦,狂野的野。”
4.
想起昨晚男人最后的自我介绍,趴在图书馆对着一堆考题开小差的叶昙忍不住发笑。就像文弱书生偏要凹出江湖大哥纵横捭阖的造型,真是有点格格不入。
周末的图书馆里为了考试而复习的学生随处可见,叶昙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位坐下,在与数学死磕了一个小时后,终于力竭似的趴在课桌上死机了一分多钟,爬起来重整旗鼓,准备去阅览室看一看自己最爱的那本《特朗斯特罗姆诗集》来转换情绪。
在熟悉的书柜看到熟悉的身影,叶昙有些意外。
“你也来图书馆看书啊。”
秦野的手里捧着图书馆唯一的一本《特朗斯特罗姆诗集》,背着摄影器材,书已经被翻了大半页,显然站在这里已经有段时间了。
“你也喜欢特朗斯特罗姆的诗?”叶昙的声音难掩欣喜。
秦野抿唇微笑:“对,以前听人说过,他是为数不多的对世界文坛产生巨大影响的瑞典诗人。”秦野还记得好几年前的一天,当女生用充满崇拜的口吻对自己说出这句话时,他便将它牢牢记在了心里。
果然,这句话很快引起叶昙深聊的兴趣。
“我也很喜欢他的诗,特别是那些你意想不到却又十分生动贴切的意向,简直了……”
“醒悟是梦中往外跳伞,摆脱令人窒息的漩涡……”
“特朗斯特罗姆的《尾曲》。”
“每个人都是一扇半开着的门,通往一间共有的房间。”
“……嗯,这是《半完成的天空》。”
叶昙随口说出的一句,秦野都能说出准确出处。
玻璃幕墙外,是五月的鱼鳞状卷积云,走道旁的梧桐树微微打颤,第三阅览室的国外文学书柜间的小天地里,女生眉飞色舞谈起自己偶像的样子,让秦野想起了某一年的某一个下午,那时,天气也是这样的不阴不阳,他的咖啡不小心泼洒到女生正在翻阅的诗集上,就像今天一样,她的脸上充满了不可小觑的生气。虽然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而故意做出的一项幼稚举动,却也误打误撞地开始了他们不深不浅的交情。
“嘿,我说的你听见了没?你同意不?”
叶昙的声音将秦野从回忆的黑洞拉回,秦野怔怔看着她,一时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叶昙露出“我就知道你在开小差”的表情,又将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我说,月底我们学校要开运动会,我作为班级宣传委员需要拍点照片,可不可以把你的相机借我?”
得到秦野的肯定回答后,像是要趁热打铁,叶昙紧锣密鼓地开始了拜师学艺的征途,准备校运会那天大展身手。
接下来的几天,应叶昙的要求,秦野对她展开了高强度的短时摄影培训。
叶昙家的客厅成了秦野的临时教学课堂,茶几上所谓的反面教材被一字排开。
“今天我给你讲的摄影构图法则你要记住,还有,以后不准拿我当试验品。”
秦野举着手里的照片警示她,却被叶昙眼疾手快地抢走,照片里是秦野的背影,是从图书馆回来时,叶昙用相机对着他的背影抓拍的。
“秦老师,我觉得你品味有问题哦,这张拍的多好,把你的身姿拍的多么伟岸,哈哈——”
秦野无可奈何的表情,更让叶昙溢满恶趣味得到满足后的窃喜。
青春期的少女,孤单又敏感,而这个比自己大了二十多岁的独立摄影师,一楼道之隔的怪邻居,短时间内,跨越年龄的鸿沟,成了除父亲之后,第一个破除了叶昙所有关于异性警戒的人。叶昙喜欢和他相处,因为在生活与学业垒砌的万丈高墙内,他就像罅隙里的一丝光,能让她不再那么绝望。
5.
月底的运动会如期来临。今天的天气,再一次向叶昙验证了所谓“但凡学校举办运动会就下雨”的不变法则。运动会四点结束,学校提前放学,回家的路才走到一半,大雨便不期而至了。从淅沥小雨变成滂沱大雨,也不过几分钟时间,叶昙将相机护在胸前,一路狂奔。
商场门口聚满了躲雨的人,带伞的有恃无恐地继续前行,没带伞的纷纷掏出手机请求外援,高姿态的则安心地等待着专属座驾。
叶昙抱着胳膊蹲在角落里,被雨水淋湿的T恤紧贴着前胸后背,有点冷。
父母离异后,母亲堕落沉沦,父亲不闻不问,叶昙强迫自己从藤蔓植物转化为带刺的仙人掌,即便是孤立无援的恶劣环境下,她也要顽强地生长,没有外界的阳光雨露,只能依靠自己强壮的根攫取存活的养料。
但是,有一个男人,却打破了她所有的常规,就像今天这样一场雨,居然让她产生一种小心翼翼的期待。
正在发愣的时候,眼底出现了一双溅了一鞋面泥点子的皮鞋,男人低沉的嗓音就响在头顶。
“回家吧。”
只是简单的三个字,却让娇小的身影像上了发条似的朝他猛扑过去,孤岛上的仙人掌像是久旱逢甘霖,所有的委屈与无助,希望与欢喜,在眼泪的泡发下,化作男人怀里肆无忌惮的呜咽。
秦野手足无措地任她抱着,一边尴尬向路人们解释:“呵呵……被感动的。”
将秦野胸前衣服濡湿了一大片后,小鸟似的女生抬起梨花带雨的一张脸,哼哼唧唧着:“我饿了,想吃肯德基。”
似乎每次大哭一场后,女生便会食欲大增,却还耍赖一样称自己是化悲愤为食量。
看着眼前大快朵颐的叶昙,嫌弃地挑出藏在汉堡里的生菜,秦野笑而不语,这个习惯,她倒是一直没变过。
“哎,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时间过得太快了。”叶昙擦了擦嘴。
“的确,时间过得太快了。”秦野喃喃自语,顺着她的话头感慨,眼底的暗淡一闪而过,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年5月30日。
他看向窗外霓虹斑驳的街景,目光沉沉,若有所思。
时间不多了,确切的说,属于他在这个世界的时间不多了。
6.
面前的雪白墙壁上,贴满了叶昙的照片:茶餐厅里女生与朋友闲谈的样子,书店里女生倚靠书柜认真翻阅书籍的样子,公园里女生百无聊赖对着天空发呆的样子……
秦野望着照片发呆,任思绪在过去的记忆泥潭里拔足不前。
“记住,永远不要改变过去的事,一旦发生时空悖论,你就会消失。而且,那个世界里的人因你而产生的记忆也会被逐渐清除。没有人会记得你,就像你从未存在过一样。”年6月的某一天,也就是老婆离开他的第九天,在秦野踏入时空机器时,科学站的工作人员一再这样警告他。
年,人类高科技研发迅猛发展的一年,科学家在宇宙中发现了一条巨大的“时空隧道”,可以利用量子态隐形传输技术将人类输送到过去。
秦野想要回到过去,回到老婆十六岁那年,那段在她心中挥之不去的黑暗日子。
“你知道我这一生最后悔的是什么吗?”病入膏肓的老婆吃力地握住他的手,眼中流下两行清泪,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如果当年我不赌气离开,或许……或许我妈就不会死。”
“在遇到你之前,我过得很孤独,负罪感和绝望,让我快要活不下去了……”
冬日暖阳下的病房里,他轻轻拭去老婆眼角的泪痕,暗暗做出一个决定:回到年,在她最孤立无援的日子里,他想一路相陪。
这是他的初衷。
可现在……越是靠近从前的她,越是心疼。
从前被她轻描淡写的经历,此刻,他终于能真真切地看见。
原来十六岁的她,在遇到他之前,也像所有青春少女一样,明媚又忧伤。会因为成绩下降而彻夜失眠,会为即将到来的考试挑灯夜战,会爱上电影里帅气的男主角,会因为言情刊物的爱情故事偷偷抹眼泪,会肆无忌惮地大笑,会没心没肺地大哭……
原来遇到他之后的她,不是真的爱吃泡面,只是一个人在学校食堂吃饭难掩尴尬;不是讨厌看电影,只是一个人看太落寞;不是天生沉默寡言,只是能够倾诉的对象少之又少……
从最初以陌生人的身份常去她打工的餐厅远远观望,到后来以邻人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再到现在以朋友的身份无声相陪。
冥想中,屋外突然响起厚重的关门声,将他从回忆的深渊里拉回,紧接着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秦野看了看手表,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迅速开门追了出去。
五分钟后,在公园的长椅上,秦野果然发现了衣衫单薄的女生,头埋在膝盖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哭得无助又压抑。四周浓墨般的漆黑将她瘦小的身影包裹的伶仃又落寞。
秦野走过去,在她身边默默坐下。
深夜的公园里行人寥寥,偶有几个夜跑者匆匆路过,落在他们身上的视线多是奇怪的打量,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痛哭的少女和不知是父亲还是恋人的成熟男人,多么奇怪的组合。
哭泣声越来越小,转而变成一阵猛烈的咳嗽,秦野轻轻抚拍着她的背。
女生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眼,发泄似的吼着:“我好讨厌我妈妈。不想再回到那个家了。她根本就不理解我。呜呜……”充满赌气性质的小孩子口吻,眼底是不肯认输的倔犟。
秦野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只是以手枕头,一望无垠的深邃星空下记忆飞速流转,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关于我妻子的。”
“那时,她和你现在差不多大,也是父母离异,她和母亲的矛盾也越来越多,经常饭桌上一不对付她就会摔门而出,躲去同学家三五天也不着家,直到……”秦野望着女生认真聆听的脸,“直到母亲意外离世,她被舅舅家收养,她才发现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晚上失眠不会再有人搂着她哄她入睡,不喜欢的菜也不能随口说不爱吃,心情不好也不能随便摆出一张臭脸,遇到喜欢的东西也不敢开口要钱买……
因为在母亲离开后,她就明白了这世界上能无私地迁就她的人不多,她的坏脾气她的小任性,除了那个叫做母亲的人,没人有义务去宠去哄……我们总是对自己已经拥有的有恃无恐,很多人只有在经历一次惨痛的失去后,才懂得曾经拥有的可贵。而往往那时候,曾经的可贵已经无法挽回了。”
静默中,叶昙揩了揩眼角,“其实,很多道理我都懂的,只是暴脾气一上来,就没有理智了。”和母亲的矛盾并没有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只是急脾气的自己从不肯在言语上让她一分。但每次事后想起来,自己与母亲真到了恶言相向的境地吗?其实,只是急眼中谁都很难保持冷静的头脑了。
“我总觉得,我们好像已经认识很久了。”停顿片刻后,叶昙突然一脸认真地说。
秦野宠溺地摸摸她的头,将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快回家吧,你妈该着急了。”
叶昙揉了揉发痒的鼻子,“本来,今天我赌气打算不回家的,准备去同学家捱一晚,但是看在你诚心诚意劝解我的份上,给你个面子好了。”
女生张开双臂,像振翅的小鸟飞奔在前头,回过头朝秦野招招手,“大长腿,你走快点啦!”
女生嬉笑着走远,朦胧雾气里像失真的默片。
秦野有一瞬间的恍惚,那张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脸,只是少了岁月的雕琢与风蚀。
两人结伴回到小区,秦野没有上床休息,眼睛一直盯着手机屏幕,时间快到了。
果然,片刻后,门就被人猛烈叩响。
叶昙惊慌失措地出现在面前,一张脸惨白的吓人。
“我妈……我妈突然昏倒了!我怎么都叫不醒!”
7.
“幸亏你们急救措施做得好,不然她就有生命危险了。”医生说。
秦野学过心肌梗塞的急救,才能在救护车到来前为母亲赢得了治疗时间。
说起来,这个叫秦野的邻居,已经好几次在危机时对她伸出援助之手了,就像美式电影里的超级英雄,走出大荧幕,来到现实的自己身边。
听到她的评价,陪她候在手术室外的秦野只是笑笑,宽厚的手掌温柔地覆在她的发顶,“我可不是什么大英雄,以前还被一个女孩说过像个流氓……”
秦野将头靠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表情陷入追忆中。
叶昙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淡漠安静的男人,高中时代,也是让人头疼的问题学生。
青春叛逆期的冲动男孩秦野,在快意恩仇的影视剧熏陶下,错把侠气当戾气,与别人一言不和便挥拳相向,小小年纪就在外校树敌无数。
大一那年,年少轻狂的秦野,在接到外校某“大哥”的挑战书后,欣然前往某校的废弃操场单刀赴会,结果被别人以三人之力打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
在那样偏僻的地点,又是那样鲜有人路过的时间段,失血过多几欲晕厥的秦野正要闭上眼认命,就在这时,铁网外突然出现一抹蓝影,乍看好像是个身穿校服的女生。彼时,头顶的阳光太炽烈,秦野看不清她的样子,但能感觉到女生正一瞬不瞬地打量着自己。
“就像仙女下凡一样……如果不是她发现了我,我会不会已经死了呢……”秦野嘴角挂着笑,像是回忆中的那一幕正呈现在眼前,“后来才知道,那天是她转学的第一天,母亲去世后不久她便随舅舅一家搬来了我所在的城市。”
“那后来呢,后来你们在一起了?”叶昙忍不住好奇,这是秦野第一次主动提起他的妻子。
“哪有那么容易,我可追了她好久。直到大学她才答应和我交往的。”秦野顿了顿,“被我这样的人喜欢上,当时她应该也很烦恼吧……”
“所以,你可要小心,别遇到这样的男生。”
秦野突然话锋一转,看他认真的表情,叶昙只觉好笑。
就在这时,医生走过来说要和她详谈一下关于她母亲的病情,随着医生走入办公室的瞬间,叶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住院部走廊里的灯已被值班护士关掉了几盏,唯一的光线也显得昏昏然,将秦野的身影晕得影影绰绰,像一个个颤动的光点,跳跃着,逸散着。
秦野朝她挥了挥手,保持着一个告别的姿势,他嘴唇轻轻开合着,好像是说:
——再见。
8
“再见。”
像是有人轻轻在耳边呵了一口气,叶昙猛然睁开眼睛。
“大周末的,还不快起床,隔壁张大叔托我买的水果,你赶紧给送过去。”母亲坐在床头,掀开了她的被角,叶昙缩了缩脖子,回了一会儿魂,又猛地坐起,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脸颊红润,不见丁点病态的母亲,奇怪道:“妈,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
“医院”两个字还没蹦出来,已被母亲瞪了一眼,“我不在这儿在哪儿,快起床!”
母亲走进厨房叮铃哐当地忙活起来。
住在隔壁的是个年过五十的开文具店的男人,听母亲说一个多月前就搬过来了,叶昙竟一丝印象都没有。
张大叔接过叶昙手里的水果,正要关门,叶昙也不知为什么,突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大叔,您……是不是有个儿子?”
大叔的视线有片刻茫然,随后却没什么表情地回答:“说什么呢,我没结婚,哪来的儿子。”
门“砰”一声关上,叶昙腹诽了一句“怪男人,真不好相处”,心却在此时咯噔了一下,这句话她似乎在哪里对谁说过,可努力搜肠刮肚,脑海里只闪过一些奇怪又模糊的场景,像电视里一段信号不好的画面,正要切入正题,却只听呲啦一声,只余一片雪花般的空白。
回到家,正在打扫客厅的母亲又开始数落她。
“臭丫头,又把东西乱扔。”母亲走过来,东西往她手里一塞,“照片收好了。”
叶昙满腹疑惑地抬起头,手里的照片在阳光下观摩了许久,看得出来是个男人的背影,身形挺拔高大,穿着驼色长风衣,戴着鸭舌帽,双手插兜正疾步行走。
好熟悉的感觉。
是谁呢?
叶昙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