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午高峰,又赶上小长假,尽管刘慧宇所乘坐的救护车一路不停长啸,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裹挟在车水马龙里纹丝不动。
刘慧宇心急如焚,车厢的转运平车上,那个面色苍白的年轻男子气息愈发微弱,他左侧胸口还插着的那把水果刀更是赫赫在目。
从内分泌科被抽调到跑院前急救以来的这两个多月,她也接诊过好多起刀刺伤的患者,让她这个过去从来见不得血腥的内科医生也能在急救车上处理一些鲜血直流的外伤患者了。受多方面因素限制,院前急救能力始终有限,她的外科处置经验更是少得可怜,可对这些有开放性损伤的患者,包扎止血、建立静脉通道总是没错的。
可眼前的这个患者难倒了她。这个伤者身上并没有多少血迹,可那把刀肯定是已经进去了他的胸腔,并且造成了心包甚至心脏的损伤,所以伤者才会在短时间内出现心包填塞,引起循坏衰竭。
虽然是搞内科出生的,可既往的理论知识也告诉她,眼下这个患者只有尽快送到一家可以迅速实医院才能救他的命。目前最优的选择是医院,那里的创伤中心在全国都能排的上号。可按照目前这样夸张的堵车程度,这个年轻人能不能挺到那里都是个问题。
伤者的同事和领导也在车上,他们也感觉到这个年轻人的生命力在慢慢消退,他们不停催促,“你们再想想办法,医院,你看人都快不行了,这不是该就近抢救吗。”
伤者的领导更是态度强硬,“下个红绿医院吗,就先去那里吧。”
刘慧宇解医院就医院,并没有单独的胸外科,这样的伤情不一定能得到有效救治。
伤者的领导再次发话了,“就地抢救、就近抢救这不是基本原则吗?这样的节骨眼上,你们非医院,要是在路上就出事了,你来负责吗?”
这个领导年纪不大,但也颇具威严,语气很有震慑力,刘慧宇一时语塞,也没了先前的坚定。是啊,万医院呢?
特别是当伤者的领导强调,医院手术,万一人没回来,这边的医生也是尽力了,怪不着他们。可要是在这样严重堵车的情况下强行将濒危的伤者送更远的新华,万一途中患者不治,院前急救人员可能就真难辞其咎了。
于是乎,在绿灯亮起后,她改变了初衷,示意司机将医院。
可是医院后,刘慧宇便后悔了,医院的急诊科更像是一个缺乏管理的简易分诊台,没有这类危重患者的救治能力,可人已经被送来了,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联系大外科的医生会诊。
医院的外科分家不细,胃肠、肝胆、胸外都在一堆,这个医生显然也没有受过太多胸外方面的训练,看到这样胸部刺伤的患者也有些发懵,急着给主任汇报,而伤者的血压已经下降到快要测不出来了。
在好不容易协调好手术室后,这个伤者终于走上了“绿色通道”,可以进手术室开胸探查了。
刘慧宇本就不是医院的,又接到了新的出诊任务,自然不能在这里逗留太久。可她预感到,这个决策可能真的会害了这个年轻伤者。
她这一次出诊的对象,是一个高度怀疑主动脉夹层的患者。
患者是个中年男子,半个小时前突发剧烈的胸背部疼痛,既往有明确的高血压病史,血压控制情况欠佳。
患者居住的是一个老小区,没有电梯,医院出于节约薪酬考虑,没有给他们配备专门的担架工,一医一护一司机,便承担起将这个将近八十公斤的从六楼抬到楼下的职责。
患者上救护车前,刘慧宇就给他拉了心电图,这种如此剧烈的胸痛,首要考虑便是心肌梗塞,可目前心电图不支持,结合患者描述的后背像被撕扯开一样痛,刘慧宇便考虑主动脉夹层的诊断。同心梗一样,同样是致死性极高的一类可怕疾病。患者左右两侧肢体血压不对称,差别已经超过20mmHg,这一体格检查更是让她确定患者是主动脉夹层导致的剧烈胸痛。她决定将患者送到自己医院,一来距离不远,医院实力也相当。
在狭小的救护车厢里,剧痛再度袭来,患者发出惨绝人寰的惨叫,像是垂死的生命发出最后的绝叫。因为难以忍受,他紧紧抓着刘慧宇的手。刘慧宇之前一直干内分泌科的,收治的患者病情都比较平缓,她只在教科书上看到过关于主动脉夹层患者“剧烈撕裂样”疼痛的描述,不知道现实中这种病痛真的可以让人痛苦成这般。
可是吗啡、杜冷丁这样的强效镇痛药物管控太严格,救护车上压根没有配备。虽然已经给他打了曲马多,但患者还是一路哀嚎,那针曲马多好像压根没起作用。
剧烈的痛楚让患者异常烦躁,也将这种恶劣情绪尽数发在了医务人员身上,“我是不是死了,你们都连个痛都解决不了。”患者妻子一开始只是哭,眼下见丈夫受尽折磨却始终没有缓解,也开始对医生护士发难。
因为剧痛加上烦躁,患者的心跳飙到次左右了,这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过快的心跳会使血液对已经破损的血管内膜剪切力更大,从而加大主动脉夹层的面积,使得患者的处境更加凶险。现在患者没有行相关检查,刘慧宇自然不知道他的主动脉内膜被撕裂的范围。可是初诊的次数越多,她就越能发现院前急救的缺陷,急救箱里的药物也是有限的,就说说眼前的这个患者,除了却那些隶属管制药品的强效镇痛药,连这种减慢患者心率的β受体阻滞剂,药箱里也是没有的。
而院前急救,面临着各类风险难测的患者,刘慧宇再次感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其实医院的问题。
终于到了急诊科,院内接诊的医生是郑良玉,刘慧宇上这两个多月来,也经常和郑良玉打交道,患者能送到他手上也就放心了,这人虽然其貌不扬,但也是个能人。
将医院后,她仍没有时间逗留,调度中心再次派遣他们出诊。这次的路途有些远,在救护车上,她给收治那个医院打去电话,询问患者目前的情况,可对方告诉她,那个年轻人没有救活。
她的心里一沉,一种强烈的内疚感浮上心头,如果当时再坚持一下,或许这个年轻人还有的救。
想到这些,此次出诊的道路变得愈发遥远。可她不知道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即将改变她的整个职业生涯。
“您好,调度指挥中心。”
“快点救救我的孙子,他被货车撞了,全身是血,你们一定要快点来啊,快点,求求你们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老年男性有些颤栗的声音,带着哭腔,虽然看不见人,但接线员还是能感觉老人此刻巨大的惊恐和焦灼,电话那头的现场非常嘈杂,在喧闹的背景音中,接线员间或听见女人哭天抢地的嘶喊,几个男人相互推搡和咒骂,隐约还伴有重物砸向肉体发从的钝响和一个男人吃不住痛发出的哀嚎声,但随即,这些声音便被湮灭在驶近车辆不断按喇叭发出的尖锐噪声里。
“老人家,您能大点声吗,电话那边太吵了。”接线员也不由得增大了音量,“您能再说一下地址吗?”
再三追问后,接线员勉强听清了事故地址,天城市二道河区街道路路口。这里属于城乡结合部,距离市中心位置较远,而且现在属于下班时间,正是城市里一天当中道路最为拥挤的时间节点上。接线员用电话通知了距离事发地点最近的天医院的急诊调度台,但得到对方四辆业务用车以及相关医务人员均外出接诊的消息。
可刚好这时,接线员接到反馈,医院一辆救护车接到出诊任务到达二道河区后,拨打的患者家属表示患者已无大碍,医院救治。眼下离这起车祸最近的就是医院的人员。接线员只得电话联系他们。
刘慧宇她们没能将那医院,眼下是饭点时间了,饥肠辘辘的几个院前急救人员随即找了一家面馆,就近解决晚饭。
在接到调度中心派出的出诊电话时,刘慧宇和搭班的护士以及司机师傅点的面才刚端上饭桌。接到电话后,她心里一沉,随即,身边的护士、司机、担架员的电话都依次响了起来,他们都接到了出诊电话。
刘慧宇在院前已经待了两个多月了,和平常的很多次值班一样,今晚的晚饭又只得搁浅。他们迅速背好急救箱,匆匆上了急救车,直奔事故地点。
在接到调度中心的电话时,刘慧宇就觉得心里一沉,让她瞬间心里一沉的并不是晚饭又没着落了,而是这次出诊目标又是一起车祸,而伤者是个小孩,肇事车辆又是大型卡车,虽然还没有到现场,她已经可以想象出现场会有多血腥和混乱。
刘慧宇是内分泌科的医生,她四年以前从学校毕业后就到了医院内分泌科工作。
这几年,她在工作中兢兢业业,连续两年被评为先进个人,病人们也都喜欢这个态度温婉,说话客气又有耐心的医生。去年,医院对住院患者进行医生满意度调查,刘慧宇的患者满意度在内科系统排名第二,年底时,医院还为她进行了表彰。
刘慧宇去年就通过了主治医师的考试,医院一直还没有正式下主治的聘文。医院派她去院前轮转3个月,作为聘用主治医师的必要条件。虽然不愿意,但是刘慧宇还是只能按时去急诊科报道。
这些年,医院急诊科以及院前都严重缺乏医务人员,可是因为急诊科和院前工作压力太大,医疗工作中面对的不确定因素和危险系数都太高,以及越来越不甚明朗的职业前景,尽管医院已经把准入门槛一降再降,只要是本科毕业,有执业医师资格证,一来就会给编制,可还是很难招到合适人员,更别提让他们安心留下。为了维持医疗工作的正常运转,医院不得不从住院部抽调专科医生轮转急诊科和院前,来缓解矛盾和压力,并把这些作为医生晋职称的必要条件之一。
但这样的做法,并不是没有隐患,毕竟是专科医师,即使平日里在自己的学科上再有建树,可是你永远都不知道每一次的事故现场会发生哪些未知的变数,很多疾病和突发事件来的过于凶险,完全不是他们在先前的工作中会遇到的,他们不可能在对自己而言不甚熟悉甚至完全陌生的领域里做到面面俱到。可是,所有人都必须硬着头皮上。
刘慧宇是标准的内科医生,在本科阶段实习时,她就因为一直受不了带血的场面就一直没怎么去过外科系统待过。研究生阶段虽然也要下临床各科室转,遇到要去外科系统时,她便各种理由推脱,实在推不脱了要去外科系统轮转,她也告诉带教老师自己横竖不搞外科,就不跟着上手术台了,这些带教老师倒也理解,女生嘛,安排她换换药,写写病历,对付一下就行了。
工作后在内分泌科的这几年,她接触的最多病种就是糖尿病,患者大多也是病情较为平稳的老病患,所以这期间,她参与的抢救患者次数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而且说得是抢救,其实也就是糖尿病酮症酸中毒和高渗性昏迷这样的病种。无非也就是降血糖加补液罢了。唯一一次,她值夜班中,一个病人因高钾血症导致心脏骤停,在心内科医生协助抢救下,患者很快恢复了自主心率,除此之外,她这几年的职业生涯里,再没有遇到过什么“惊心动魄”的事件。
不过对刘慧宇来说,这才叫求仁得仁。她当初选择内分泌专业,就是冲着内分泌科相对其他临床科室,风险系数低,清闲,夜班轻松,工作压力小,医患纠纷少去的。这些年,频发的医患纠纷和医生过劳猝死的报道里,哪一起会发生在内分泌科。她不需要自己的职业生涯里有太多的波澜壮阔,平顺,稳定,毕竟才是大多数女性的职业追求。
在出诊的这段时间里,她每天都是掰着手指头在过,祈祷这期间不要出太大差池,只有二十来天,她便可以回到住院部了。
道路还是异常拥堵,即使救护车的警报器一直发出凄厉的尖叫,此刻他们也只能夹杂在车水马龙中缓慢前行。
指挥中心再次接到伤者爷爷的电话,电话那头,老人原先的焦灼增加了些无法抑制的愤怒,“你们是干什么吃的,现在都还没有到,你们再慢点来,我孙子要是被你们耽误了,我就向媒体曝光你们渎职!”
接线员连忙在电话里宽慰到,“老人家,我们的急救车已经在路上了,孩子身上还有出血吗,如果有,请你们先想办法用毛巾或者衣物压紧伤口,减少出血。还有,请您一定保持电话通畅,方便我们在第一时间找到伤者。”
虽然沿途异常拥堵,好在家属说清了车祸的准确地点,他们很快便找到事发现场。
一辆满载货物的卡车停在路边,柏油路上赫然一道很长的急刹车痕迹,车轮底下倒伏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已经被碾的完全变了形,一双小鞋子落在散落在车身两侧。卡车车轮下一大滩血迹喷溅在柏油路上也变成了暗褐色,没有了原先触目惊心的鲜红,细看一下,车轮附近还有被碾的粉碎的肌肉、脂肪组织。
可是血腥的现场并没有阻挡周围人的好奇心,一堆人将事故现场围的水泄不通。
一个浑身是血的中年妇女在看到医务人员到场后,原先有些涣散的眼神瞬间有了光彩,她踉踉跄跄的抱着孩子往急救车的方向走去,沙哑着嗓子,“医生,你们快救救我的孩子,他下个月才满八岁啊。”
与此同时,刘慧宇与护士抬着担架一起向患者的方向奔去。在离医务人员还有两三米的时候,母亲忽然打了个踉跄,吃不住力,受伤的孩子从母亲怀中跌落在地上。
此刻的刘慧宇也看到了跌落在地上的孩子的全貌:孩子全身都是血污,整个躯体残破不堪,像一个被拆解的七零八落的布偶。左下肢自大腿根部被车轮碾压成糊状,刚才落地的那一瞬间,先前被母亲兜在怀里还勉强没有彻底与躯体分离的左大腿,此刻在一点外力的作用下,失去了最后一点皮肤组织的牵连,彻底与躯体离断,跌落在孩子身体旁边半米远的位置,孩子的腹部被豁开很大一个口子,刚才那一摔,部分肠子也跟着滑落出来。
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孩子的母亲像一只失去了幼崽的母兽,发出痛楚凄厉的哀嚎,随即便晕厥倒地。
刘慧宇忽然觉得双脚有些不听使唤,她的两只脚像灌了铅一样,压根再没法迈出一步,拿着急救箱的手不停地在哆嗦。
“刘医生……”一同出诊的护士张英看着愣在一边的刘慧宇,小声提醒到。见刘慧宇还是迈不动脚,只好自己先上前。眼前的场景虽然血腥,现场也足够混乱,但是她在急诊科已经工作了好几年,更为惨烈的车祸、凶杀、垮塌现场,她都经历过。
张英反复拍打孩子的肩膀,可孩子没有一点反应。孩子左眼损伤严重,无法探查左眼瞳孔情况,右侧瞳孔已经散大。她伸出手指探查了一下孩子的颈动脉,与此同时,她俯下身子将耳朵贴近孩子鼻腔,“刘医生,我没摸到孩子大动脉搏动……”
“……”刘慧宇喃喃的说到,“孩子伤的太重,人已经没了。”
在她稍微从眼前血腥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之后,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对家属宣告患者的死亡,并适当安抚家属的情绪。
不等她上前,孩子的几个家属已经将她团团围住,“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救人。”一个中年男子对刘慧宇咆哮,刘慧宇一惊,眼前这个男人额部青筋暴突,双眼中的怒火似乎随时都可以把她烧成灰。
“……这个大哥,孩子……孩子伤的太重,那么大的卡车压过去……呼吸……呼吸、脉搏都没有了。我们……我们也没办法了……”刘慧宇脑中一片混沌,她连说话也变得结巴起来。
男人力气很大,他一个推搡,刘慧宇打了个趔趄,后退出大半米远,险些摔倒在地,可孩子的父亲并没有解气,他快步走来,揪住刘慧宇的衣服,强行把她拉到孩子身边,“医院去,快救救我娃儿,我都快四十岁了,才生了这么一个儿子,”男人的声音也开始带着些哭腔。
“先把我娃儿放到救护车吧,医院去。”边说着,他边蹲下身,试图将孩子抱上救护车。可他一抱起孩子试图站起来,孩子从腹腔内滑脱出来的大肠又脱出来一大截。他不敢再随便搬动孩子了,索性跪倒地上大哭起来,胸腔中发出压抑的哀嚎,断断续续的听到他几乎听不出腔调的“你们救救他啊……”
“医生,你看一下,孩子的手指好像动了一下!”孩子的爷爷惊呼一声。
惊魂未定的刘慧宇看了看满身是血的孩子,孩子一动不动的躺在地上。“家属,请节哀,孩子确实没有了……”
“先把孩子拉上救护车吧。”孩子的爷爷试图强行拽开救护车门。
刘慧宇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她刚开始出诊急救时,一个50多岁的家庭主妇因一点邻里纠纷去了派出所,却意外在派出所猝死。那一次也是刘慧宇出诊,到达派出所时那个主妇已完全没有一点生命体征。可是因为事发突然,家属情绪过激,一口咬定人是在派出所出事的,派出所应当给个说法,一帮家属把派出所围的水泄不通。派出所的领导甚至市里的领导都医院“救治”,可是这个患者人都凉透了,哪里还能起死回生,她也清楚各个领导的施压,医院进行一番抢救,给家属一个心理上缓冲的过程,派出所也可以把眼前激烈的矛盾临时转移一下,可是硬要把这样的宣布死亡的患者再强行医院“救治”,医院带来更多的隐患,医院成为这起意外事件矛盾的背锅侠。
她建议先将死者拉到殡仪馆,可周围领导态度强硬的医院救治。她也明白那段时间正在召开某个重要会议,特殊时期,稳定是关键。她一个小医生,又如何违拗众多市局领导的意见。她只好将死者又医院“抢救。”
后果可想而知,医院的死者在众多家属强势要求下,又被进行了长达两小时完全无意义的心肺复苏。这两个小时里,死者的各路亲戚,派出所的各个领导,各路记者,各种围观人群,将本来就异常忙碌的急诊科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负责“抢救”的医生被弄得焦头烂额,医院各层领导也反复沟通让步。医院围了个通宵,又在派出所反复的调解之后,才勉强同医院太平间。
因为这个事件,医院层面再次强调,无论什么原因,禁止将已宣布临床死亡的患者再医院救治。
“傻愣着干嘛,医院抢救啊!”孩子出医院救援的这段时间里,孩子的家人觉得这是此生最难捱最漫长的时刻,他们望眼欲穿的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救护车,可是这个医生却迟迟没有采取急救措施。孩子的父亲一把揪住刘慧宇的衣服,像一头被激怒的猛兽,看向刘慧宇的眼睛里似有怒火在熊熊燃烧。被揪住衣服的刘慧宇重心不稳,摔倒在车祸的孩子身边,左手着地时,她感觉掌心有一种特殊的黏腻湿滑,一种诡异的恐怖升腾而起,让她的脚底和手心都渗出一层冷汗。
失去了整条大腿的孩子看上去短了一大截,被离断的残肢以垂直的角度横在孩子布满血痂的面部,而她手中滑腻湿热的,正是孩子从腹腔中滑落出来的大肠。
这一刻,刘慧宇彻底崩溃了,她生平从未见到如此恐怖血腥的场景,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情绪失控并已经有暴力倾向的家属。她歇斯底里的失声尖叫起来,甩开手中摸到的大肠,跌跌撞撞的跑向救护车。救护车门先前已经被孩子的爷爷打开,她上了救护车后迅速关上车门,在车里瑟瑟发抖。一同出诊的护士这下彻底了傻了眼,站在车外的她接下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孩子的家属被刘慧宇的举动彻底激怒了。孩子的父亲举起了路边的一辆共享单车,用力砸向救护车,一边疯狂的咆哮着,“你们今医院抢救,你们谁也不要想离开这!”
周围围观的群众也都纷纷拦住救护车,怕救护车就这样撇下伤童扬长而去,其中一个围观者还将车子前轮的气放掉了。司机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慌了手脚。
一同出诊的护士张英,在急诊科和院前都上了几年班了。相比较刘慧宇,她算是见过较多“大场面”的了。一同出诊的一行人中,她知道面对着眼前的场景,自己才是主心骨了。她再次蹲下身,重新探查了下孩子的颈动脉搏动情况,的确还是和先前一样,没有触及到大动脉搏动。不过她管不了那么多了,任何时候,遇到那种没有呼吸和脉搏的,除非确定已经死透了那种,首先要做的不都是心肺复苏吗。先前的突发状况让张英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眼下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眼下体外按压才是王道,起码是在救治的不是。
看到有护士在为自己的孩子进行心肺复苏,已经陷入疯狂的父亲停止了粗暴的打砸行为,看到护士对着孩子胸廓的每一次按压和推注药物,他的眼里渐渐出现了一些生机和亮光。
张英一边做着心肺复苏,一边示意一旁的围观者在急救箱中找到生理盐水,为孩子冲洗外露的大肠后将肠道还纳回腹腔,并用无菌棉垫覆盖腹部伤口。
“救护车已经被你们放了气,现在开不了了。再拨打来又要耽搁一些时间,这样吧,你们哪个还有车,医院去。”孩子的父亲在这个积极救治的护士的话里听到无限生机,他连忙拼命点头答应。有个路过的汽车司机也表医院去。
就这样,在狭小汽车后座里,张英一直给孩子持续心肺复苏,一边教家属使用简易呼吸面罩,直医院急诊科。
因为提前打电话给急诊科有危重病人马上送达,当车到达急救部门口时,已早有医生护士如临大敌般在门口等候着。经过院前护士积极的体外按压,孩子目前已经有了自主心率。到抢救室后,经过气管插管、心肺复苏、输血及液体复苏后,孩子的各项生命体征开始趋近平稳,在病情相对许可后,在医生护士的陪同下,周身被插上管子和仪器的小男孩被推向CT室,行头胸腹部CT检查。
全程都走急救绿色通道,结果也很快出来,孩子特重型颅脑损伤,硬膜外血肿,对大脑组织有压迫,且大脑中线结构有偏移,需要行开颅手术,取出已经压迫脑组织的血肿。孩子的胸部没有大问题,腹腔只是被划开,肠道外流,肝脏脾脏胰腺等实质脏器倒是没看到什么损伤,孩子的左大腿损毁过于严重,到医院时已经属于离断状态,只能做残端的休整术。
孩子被送往手术室,神经外科、胃肠外科、骨科的主任都参加了这次手术。手术期间,孩子发生两次心跳骤停,在多个科室协同抢救下,手术终于顺利完成,孩子被送往了中心监护室。
当孩子尚在医手术室抢救时,各路媒体便像闻到血腥气味的秃鹫一般,医院,大家都想在第一时间抓住这一劲爆且难得的新闻线索。
一时间,院长办公室、医患和谐办公室、急诊科主任办公室被各路媒体人堵得水泄不通,很快的,只要打开报纸,便会看到诸如《医院拒绝救治危重儿童为哪般》等长篇特稿;打开电视,连换几个频道,都会在晚间新闻听到类似《天城市医务人员严重渎职,误判伤者死亡》的报道;只要摸出手机,就会看到《震惊!医生因家属无钱缴费用,拒载危重儿童到院抢救》这类对夺人眼球的标题在朋友圈里刷了屏。
果然,具有爆炸性和戏剧性的新闻对媒体人来说才更有价值,这才是新闻媒体的生命线,毕竟,这要比报道《医生连续多台手术后猝死》、《某院多科室联合抢救成功羊水栓塞产妇》等新闻要轰动的多。
钟院长的电话快被打爆了,此刻,他只得给手机设置陌生来电自动挂断模式。在配合完善卫计委督导整改工作后,在又送走了一波记者后,钟院长决定紧急召开全院职工大会。
会议针对刘慧宇事件进行了深刻讨论。并在会中公布了对这一事件当事人的处理结果:
当事人刘慧宇因业务水平欠缺,临床经验不足,导致对孩子伤情的错误判断,面对危重的患者,没有采取恰当的措施,导致事态复杂化,并缺乏作为医务人员最基本的责任心和同理心,导致患儿未得到及时处理,医院陷入极大的舆论风波。刘慧宇对这起医疗事故负主要责任,暂停刘慧宇执业资格,待岗一年,扣发本季度绩效。当事护士以及救护车司机予以诫勉谈话,受行政记过处分,并扣发当月绩效。
会议最后,医院对此次事件进行反思与警醒,院长再三强调各临床科室需要狠抓医德医风教育,每月开展三基三严培训,努力提高医务人员基本业务水平和职业道德素养。
会议结束后,与会人员陆续离开。偌大的会议厅此刻只剩刘慧宇一个人坐在原位上。主席台的灯光已经熄灭,只有走廊过道里的应急灯发出幽幽的绿光。她呆呆地望着主席台,她实在想不通,一年前她还被作为优秀医生在年度总结大会上接受表彰。站在领奖台上,院长让所有员工向这些优秀医生学习,可是一年之后,同样的自己,却被当着数千同事的面,被当作反面教材,理由是“业务水准差,道德水平败坏”。
三天后,急诊科杨振主任再次被钟院长约谈,在院长责备杨振对科室人员管理不善、培训不到位时,杨振有些不满,“说来说去,不就是没有足够的院前医生嘛。”
钟院长喝了口茶,用食指敲着办公桌,“去年才给你们科分了一批小年轻,一个比一个有干劲,专门负责院前工作。结果不到一年,大部分都辞职不干了,你做主任的在管理上没点问题吗。”
杨主任叹了口气,“我们院前固定的那几个医生护士,每六天的时间里,医院,随时待命,除了接到出诊的任务,否则96个小时内,医院半步,这四天里,运气不好,可能是四个夜班里,晚上都睡不了觉,白天还要强打着精神接受高强度的工作。他们的工作强度可以说是全院最大的,基本上医院了。而我们院前医务人员面对的环境是什么。”
说到这里,杨主任提高了音量,“先不说上班累不累的问题,就连他们的人生安全经常也得不到保障。他们出诊的现场可能是高速路上的连环惨烈车祸;一起恶性刑事案件的案发现场,可能去现场的时候连凶手都还在现场;接诊的人可能是一群打架斗殴的酒鬼流氓,社会上什么三教九流的人他们都会遇到,而他们大多数又都是一群刚出校门的小年轻,又没有太多的社会经验。前两年内蒙古一个出诊的医生不也是无故被人泄愤杀害吗。”
看着钟院长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杨振也没有先前这样激动,“工作又辛苦,安全还得不到保障,就说待遇吧,我看了下他们每个月的工资条绩效单,医院做清洁的、做护工的高不了多少。敢情别人这样累死累活,没点保障的,提高一点待遇那么难?”
还没等钟院长发话,杨振继续说下去,“能去当医生的,多数人也还是有点情怀的,有点理想的,急诊科本来就没什么学术成果,同等条件下,晋升也困难,还要老是受到其他科室的排挤和不待见,技术上进步的空间也小。简直就是一无是处,鬼才愿意来。”说到最后,杨主任情绪又有些激动了,唾沫星子都差点喷在院长的脸上了。
看到钟院长欲言又止的表情,杨振继续说到,“先不扯远了,就说说前些天刘慧宇那个事情”,说到刘慧宇,杨振又叹了口气,“事情闹大了,上面来检查,责令督改,你们就在大会上,以刘慧宇业务水平差,没有责任心,把她一竿子打死了,医院为了这个事情自罚三杯,好歹算是向外界交代了。医院这么久的制度弊病,就让一个小医生背锅了。你要真说她水平差,人家在住院部的时候,病人满意率多高啊,还发过多篇高影响因子的SCI论文,好好的一个科研临床一把抓的苗子,因为院前医生不够,就被临时抽过来,一个长期只看糖尿病、甲亢、甲减的医生,在没受过太多院前岗前培训就直接出诊,最后捅了娄子。招来的受过专业训练的院前急救人员又都辞职不干了,医院赶鸭子上架,从眼科、口腔科、甚至康复科抽调专科医生来应付院前急诊,之前的隐患多了去了,我们能兜底的能善后的都睁只眼闭只眼的让这些事情过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刘慧宇事件不是第一次,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这次谈话,钟院长在杨振义愤填膺的言辞中败下阵来。杨振说的这些事情,他一直都知道。医院要管理,像个庞大的机器在运行,有些零配件一直有些故障,但是只要这个大机器运行的走,平日里对那些个老是容易出问题的部件勉强维护一下,让这些个零配件勉强能用,能配合大机器正常运转就好。可是这样拆东墙补西墙的做法也无异于是饮鸩止渴,时间长了,终究出现问题。
这次的谈话不欢而散。